我有兩個父親，兩個母親：一個生父，一個養(yǎng)父，一個生母，一個養(yǎng)母。這兩幅照片是養(yǎng)父母年輕時的影像，上面這張中間是我奶奶，站在奶奶兩旁的是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我要講的就是他倆的故事。

聽父母講，他們很早就成了親。那時父親不到15歲，還在讀私塾，17歲的母親是坐著花轎進的我父親家，不到半年，日本鬼子便占領(lǐng)了我家所在那座叫永豐的古鎮(zhèn)及大片湘中的大好河山。爺爺?shù)募以驹陔x鎮(zhèn)子八里外的鄉(xiāng)下，他六歲死了爹，很小就給地主家放牛，挑腳炭，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小又患了一場大病，沒錢醫(yī)治，成了鴕背，留下了終身殘疾。爺爺雖然是個殘疾，又沒進過學堂門，卻勤勞發(fā)奮，靠借來的一斗豆子和兩吊銅錢起家，在鎮(zhèn)上擺起豆腐攤，后來租店開起了豆腐作坊，再后來又買下了門店，娶妻生子。

父親天資聰慧，自幼受爺爺奶奶寵愛，七八歲時就被送進私塾讀書，沒讀過書的爺爺奶奶把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父親到了十三、四歲便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吟詩作聯(lián)，深得先生喜愛，父親的先生姓朱，是當?shù)匾幻l(xiāng)紳，凡地主及大戶人家有紅白喜事，都要請朱先生去主事，朱先生常常將父親帶上，讓出身寒門的父親既開了眼界，也長了學識。父親到了十六、七歲，正是兵荒馬亂的歲月，爺爺說，這年頭多讀書也不一定有出息，還是幫家多干點活吧。這時爺爺?shù)亩垢暝谟镭S街上已有了些名氣，生意好，但為了多掙錢，每天都要多磨幾桌豆腐，叫父親早晨上學前和下午放學后挑出去賣。這活以前是伯伯干的，后來，伯伯外出謀生，投靠了廖耀湘的抗日隊伍，部隊改編成遠征軍后赴緬甸作戰(zhàn)。伯伯沒讀多少書，但一身豪氣，打仗勇敢，不到兩年就當了排長，1942年在著名的同古戰(zhàn)役中陣亡。

十年寒窗的父親當然不會甘心就這樣去叫賣豆腐。這時，離家不遠的李家祠堂（今永豐二完?。┱趧?chuàng)辦新學，成立了“求是補習中學”。校長李印霞（又名李中），早年與蔡和森一道去長沙考入省立一師范，在長沙求學期間，常與毛澤東、蔡和森等進步青年一起探求救國救民之路，畢業(yè)后去了上海，與陳獨秀等人籌備成了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毛譯東去上海拜訪陳獨秀，便是通過李印霞介紹認識的，后來李印霞還成了毛譯東的“救命菩薩”。大革命失敗后，李印霞隱匿身份，潛回家鄉(xiāng)，先后在石牛、永豐從事平民教育。在父親的懇求下，爺爺同意他進李印霞的“求是補習中學”改讀新學。

從此，父親走進了一個嶄新的知識殿堂，在這里，他學的不再是私塾里的四書五經(jīng)，第一次接觸了物理、化學、國文、英語，還有體育、繪畫等課目，由于勤奮好學，父親很快又成了李印霞的一名得意門生。父親及全家人親切地稱李印霞為“印霞先生”，獨居學校的他也常來父親家串串門。

父親過了17歲，爺爺不再送他讀書。父親便去鄉(xiāng)湘縣城投靠一個替人告狀打官司的遠房叔叔，幫他抄寫狀子，數(shù)月后，因得罪了遠房叔叔那游手好閑的兒子，便回了家。過了些日子，在國民黨軍隊當團長的永豐一個幫會頭子的兒子在遼沈戰(zhàn)役中潰敗后潛回家鄉(xiāng)，奉命成立“交警教導第二總隊四大隊”，自任“大隊長”。為了謀生，經(jīng)人介紹，父親入隊擔任“少尉司書”。三個月后，隊伍在“大隊長”率領(lǐng)下趕浙江“整訓”，到達江西上堯時遇上剛打過長江的南下大軍后，頓時作鳥獸散，各自逃命。父親被解放軍盤查收留，編入俘虜隊學習，并動員他參軍，因想家，十來天后，父親領(lǐng)到解放軍開的路條和發(fā)的一塊銀元后，歷盡千辛萬苦，走了一個多月才回到家里。父親回來后，又天天挑豆腐出去叫賣。

1949年10月上旬衡寶戰(zhàn)役結(jié)束，永豐解放。中下旬的一天，印霞先生來家串門時，向父親談到了毛主席、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最后他鄭重地說：你也看到了，這么多解放軍扎在街上，你家也住了十多人，都是睡門板、吃干糧，沒拿過百姓一粒米、一滴油，自古以來哪有過這樣秋毫不犯的仁義之師??！你們這代人，碰上了好朝代。楚良，青年人，要想干大事，投共產(chǎn)黨、解放軍去吧！父親這才知道自己的先生原來早年還曾經(jīng)參加過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工作。父親聽了印霞先生的話，又想到半年前在江西遇到解放軍后受到的待遇，便向家里提出要參加解放軍，爺爺奶奶和母親都不同意，父親畢竟是家中的獨子啊！

一個月后的一個夜晚，父親和另一個姓李的同學瞞著家里，連夜徒步趕往近百里外的湘鄉(xiāng)縣城，第二天報考解放軍四野46軍軍政干部學校，雙雙被錄取。這樣，年僅19歲的父親走進了人民解放軍的行列。半年后，父親軍校畢業(yè)，被分配到136師408團任文化教員。此后，父親先后參加了湘西剿匪、解放廣西、汕頭駐防和抗美援朝，被評小功、嘉獎多次，立三等功一次。

父親因表現(xiàn)好，又有文化，在汕頭駐防時，曾被選送到師教導隊政治隊學習一年，作為政工干部培養(yǎng)。學習期間碰上部隊“肅反審干”，父親向組織說出了曾做了三個多月“偽交警”的經(jīng)歷，雖然父親反復(fù)說明那是一群既無武裝又無服裝的10多名青年學生，但是由于隊伍是國民黨軍統(tǒng)正式番號，父親便脫離不了參加“國軍”的干系，教導隊學習結(jié)束后，不僅沒當上政工干部，連入黨也泡了湯。

父親參軍后，爺爺奶奶和母親繼續(xù)經(jīng)營著家中的豆腐店。母親同時還積極投入到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的工作中，土地改革、清匪反霸、農(nóng)業(yè)合作化等運動都留下了母親的身影，出席了全縣首次先進模范表彰會。1954年春，母親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不久被選為和塘街婦女主任、永豐鎮(zhèn)人民委員會委員、縣人民法院陪審員，還填了干部履歷表，被鎮(zhèn)黨委作為鎮(zhèn)后備干部培養(yǎng)。

此時，正據(jù)守在朝鮮戰(zhàn)場三八線上的父親已經(jīng)是一名通信技術(shù)干部，團部無線排副排長，組織又重新考慮他的入黨問題。正在父親母親一心為新中國努力工作時，爺爺奶奶深怕戰(zhàn)爭又奪去唯一另一個兒子，時常讓母親寫信給父親，叫他退伍回家，父親寫信回家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再說朝鮮現(xiàn)已停戰(zhàn)，請雙親大人不必掛念，兒愿繼續(xù)為國效力。

但爺爺奶奶只知道自古當兵吃糧就要打仗，加上自己都是年愈花甲的人了，兒媳婦上門也整整十年了，還沒抱上孫子，還是執(zhí)意要父親回來，見寫信沒效果，爺爺便要奶奶和母親上朝鮮游說父親回家。鎮(zhèn)上很快知道了母親要上朝鮮探親的消息，多次來人勸阻，最后一次是鎮(zhèn)黨委書記帶著妻子和派出所長來家里勸導，他們對母親說，抗美援朝還沒真正結(jié)束，前線很緊張，你們一去會給部隊增添很多麻煩，加上你又是共產(chǎn)黨員、街道干部，也會影響自己的工作。

結(jié)果母親還是拗不過爺爺奶奶，第二天，母親領(lǐng)著奶奶帶上家里產(chǎn)的豆腐干、辣醬，踏上了北上探親的旅途。

經(jīng)過好些天的車船勞頓，剛過了新中國的第五個國慶節(jié)，母親和奶奶來到了與朝鮮一江之隔的安東（今丹東）市，46軍留守處軍屬接待所熱情地將她們安頓下來，并打電話通知了前線的父親，部隊批了父親一個月的的假，父親在安東陪母親和奶奶度過了他投筆從戎來五年里遠離硝煙的一個月。

父親領(lǐng)著母親奶奶到市內(nèi)的一家照相館照了這張照片，照相前，父親給母親和奶奶戴上自己的抗美援朝紀念章。

從安東回來后，盡管母親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組織上還是改變了對她的看法，提干的事沒有了結(jié)果。在后來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中，母親積極帶頭入社，擔任和平蔬菜合作社副社長，由街道干部變成了菜農(nóng)。父親也在家里的一再催促下，也在第二年向部隊提出了退伍申請，于1955年6月復(fù)員回家，不久被縣民政科安排到縣郵電局，從事農(nóng)村電話工作。解放初期的電話通信一片空白，曾經(jīng)多次冒著敵人炮火為指揮所和前沿陣地架設(shè)、搶修電話線的父親這時又全心身地投入到了家鄉(xiāng)的電信工作中。

這時，父母仍然沒有孩子。母親和生母是親姐妹，生母懷上我后便對母親說：姐姐，你就別等了，我又有了，不管是男是女，這個就給你了。

上世紀60年代，我出生在一個叫娘娘殿的小山村。這是一個貧瘠而美麗的山村，它背靠高山，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從村前繞過，一條青石板路穿過村莊和村頭那座古老的石拱橋，通向遠方。剛剛斷奶的我被舅舅抱到了縣城母親家，在和塘街長大成人。我十歲那年，生母病逝，生母剛上山，生父便望著一貧如洗的家對父親母親說：二哥，姐姐，這幾個小孩子我怎么養(yǎng)得活呀！你們就還帶一個吧。這時我上面有一個19歲的哥哥，下有三個分別為八歲、六歲和兩歲的妹妹。按娘娘殿鄉(xiāng)親們的話說，我過繼給大娘，是從糠籮里跳進了米籮里，其實我家僅靠父親每月50多元的工資生活，80多歲的爺爺又中風癱瘓在床，家境并不寬裕。父母經(jīng)過商量還是收養(yǎng)了我那快兩歲了還不會講話的妹妹，開始一兩年也給我?guī)砹擞忻妹玫目鞓贰?/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