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五月的一天，克拉瑪依刮著十級大風，氣溫比較低。下午，蘭生穿上沖鋒衣，扛著相機，駕著他的越野車又獨自進山了。他是克拉瑪依野保協會會長，每天進山巡視是他的必修課，而作為一個癡狂的野生動物攝影師，他更不想放棄任何一個極端天氣。

一進入戈壁，風更大，一陣一陣怒吼著，前方的沙礫被狂風卷起，形成一道土黃色迷霧，迷霧下的沙丘在風力的作用下起伏不定，時隱時現，遠遠望去，如一條巨龍在戈壁上游動。近處的風沙纏繞在一起，卷成一個個漩渦，旋起的砂石砸在他的車玻璃上，噼里啪啦如同奏樂。他頂著大風，在戈壁深處的山中逛了一圈，沒發現野生動物的蹤跡。或許，動物們早早躲進了草叢、巖洞或背風的土坑，畢竟，在這樣的天氣，除了他，誰還會傻乎乎到處亂逛呢？

溫吞吞的太陽即將下山，暖黃的光線追蹤著大風的足跡，將戈壁灘原本不多的植物吹折腰后，再撒上一層金粉。蘭生的車也披著金粉。他從群山中退了出來，慢悠悠往回走，走到距克拉瑪依城近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道很長的山梁子，在西北方向，剛好擋住大風。山梁下生長著叢叢簇簇的梭梭柴，以及少數的光棍樹、駱駝刺、風滾草等，還比較茂盛，他想著這應該是藏野生動物的好地方。

天空正一點點回收著光亮，戈壁灘慢慢沉入暮色里，可他并不著急，沿著那條自己走出來的便道，不徐不疾。突然，在前方的路邊，有一團像是動物身形的影子進入他的視線，再往前走一點，影子愈加清晰，原來是一只狐貍臥在那里，距離路邊大約十多米。為了不驚動狐貍，他降低車速，讓車慢慢滑過去。近了，離狐貍很近了，已經超出人與野生動物的安全距離，但狐貍并沒有跑，而是坐起來，眼巴巴望著他和他的車，這讓蘭生有點小激動。

近十年來，他在戈壁灘遇到狐貍的次數并不多，不像鵝喉羚，到處都是。原本，他還擔心著狐貍的種群和數量，生怕它們從戈壁灘消失了，乍一遇見，能不激動？只是這狐貍太瘦，近乎一個骷髏架子，肋骨一根根刺向外面，清晰可見。五月份是北疆的開春時節，也是狐貍的換毛季節，它的毛還沒完全換好，一半新生一半破舊，加之瘦弱的身體和空洞的眼神，更顯可憐。

狐貍被餓成這樣，太造孽了。他迅速在車上找吃的，還有五顆牛軋糖，這是他為自己的低血糖準備的，牛軋糖塊兒大，也不是很甜，他喜歡吃。他猶豫一下，想著回克拉瑪依的路還長，又是山路，怕途中犯病，便自己留了一顆。他把其余四顆拿出來，一邊剝糖紙，一邊看著狐貍，生怕它跑遠了。狐貍呢，還是用乞求的眼神巴望著他，身子一動不動。他搖下車窗玻璃，將剝了紙的四顆糖向狐貍扔去，迎著風，又刮回三顆，還散開了。

狐貍看到蘭生扔出來的牛軋糖，它努力站起身子，搖搖晃晃過來了，先在糖上聞了聞，接著將糖一一叼起，朝山梁子下那片草叢緩緩走去。走到離草叢約三四米遠的地方，突然沖出來三只小狐貍。五月份的小狐貍，已經有半大個，豐滿健壯，充滿活力，與瘦弱的大狐貍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看到小狐貍搖頭擺尾圍過來，這狐貍便將口中的糖吐出來，一顆沒剩。三只小狐貍搶著牛軋糖，吃得很好。哦，原來它是狐貍媽媽。狐貍媽媽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吃得歡暢，而自己舍不得吞下半顆。蘭生看了著實感動。

車上再沒有吃的東西了，趕快回吧。

第二天，蘭生邀上弟弟國慶、妹妹玉琴、弟媳婦王燕，把家里能吃的東西都帶上，包括生肉、熟肉、火腿腸、水果等。到了山梁子那兒，不見狐貍，他們就在附近找啊找。過一會，狐貍媽媽主動出來了，它似乎知道他們會去，像等候在那兒。看到狐貍瘦成那樣，玉琴和王燕心疼極了，迫不及待要喂它食物。蘭生忙阻止說，不要著急，哪些可以給的，哪些暫時不能給的，要分一下，不亂扔。

狐貍媽媽見到扔過來的食物，雖然足夠填飽它和孩子們的肚皮，但它還是一樣不吃，只叼了滿滿一嘴，走到山梁子前的草叢去了。像接到一聲號令似的，三只小狐貍一齊沖出來，憨憨的，歪著腦袋齊齊看向狐貍媽媽。狐貍媽媽將食物吐出來后，它們的注意力馬上轉向地上的食物，又搖頭晃腦吃東西去了。接著，狐貍媽媽跑過來叼第二趟，第三趟……吃個半飽的小狐貍便在遠處安靜地等著，看媽媽這樣子來回運輸好幾趟，等到小狐貍完全吃飽了，狐貍媽媽自己才肯吃一點。

從那以后，蘭生每天要去山梁子那兒給狐貍送吃的，有時是一個人，有時邀上玉琴、國慶、王燕，還有攝友年輪，誰有時間誰就跟著。狐貍媽媽對他們也放松了戒備，不再將小狐貍藏著掖著，而是放心大膽地讓它們跑過來叼走食物。

狐貍是雜食性動物，除了肉食，還愛吃馕和水果，諸如香蕉、桃子、梨、葡萄等。葡萄是小狐貍的最愛。蘭生將整串葡萄放在地上，小狐貍老遠就跑來了。那葡萄剛剛成熟，人吃還有點酸，小狐貍也不嫌棄，將胖乎乎的小爪子踩在葡萄串上，用嘴咬著一粒粒摘下來吃得津津有味。慢慢地，人和狐貍打成了一片，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

據蘭生觀察，這三只小狐貍中，有兩只公的，一只母的。但他不相信狐貍只生下這三個孩子，狐貍很能生的，多的一胎能生十多只，可能在食物短缺的情況下，成活的只有這三只。而且他還發現一個問題，看《動物世界》時，講述狐貍養育孩子是父母一起的，但他自始至終沒看到狐貍爸爸。狐貍媽媽既當爹又當媽，還要到處找吃的，山梁子周邊食物短缺得很，它太難了。

蘭生投喂這窩狐貍將近兩個月，小狐貍長大了，狐貍媽媽雖然還是瘦，但明顯健康了很多，證明最艱苦的歲月它們熬過來了。到這個時候，就要科學喂養，他隔一兩天才去一次，食物也只給很少的一點，且盡量給生食，讓它們保留野性。

七月份，新冠疫情來了，小區封門。蘭生找到小區保安，說自己正在救助一窩狐貍，需要出門投喂食物，但在嚴格的疫情防控下，保安不讓。小區封了一個多月，蘭生在家坐立不安，當接到解封通知的那一刻，他二話沒說，帶上食物，開著車便往狐貍住的山梁子趕，連弟弟妹妹都來不及邀。可到那兒一看，狐貍不見了，周邊也沒有它們活動的痕跡。畢竟，一個多月沒給食物，狐貍可能已另謀生路。他心里驟然升起一份深深的失落感，想著這狐貍也挺有意思的，很多時候就跟人一樣，也有豐富的情感……

狐貍走了后，他還是經常去山梁子那兒看看，特別是下雪天，看有沒有腳印留下來，兩個月的喂養經歷，他對它們有很深的惦念。轉眼，二〇二一年春天快來了，他又去山梁子處轉轉，還是沒發現什么。四月份的一天，他路過那里，突然看見一只狐貍。這狐貍也有點瘦，體格明顯偏小，比去年看見的狐貍媽媽要小很多。狐貍不怕他，他的車開過去也不躲藏。他仔細一看，是去年那窩狐貍崽子中，已經成年的一只母狐貍。哦呦，這下高興了，他馬上將車上的食物扔過去，這小母狐貍首先還有點畏縮，輕手輕腳踩過來，可見到食物就不客氣了，兩眼放光，叼起來大快朵頤。

接下來，蘭生與妹妹、弟弟、弟媳婦一道，帶著食物去尋找小母狐貍的窩。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看到幾只小小狐貍露了一下頭。原來它們的窩還在山梁子附近，且不止一個，有好幾個洞兜呢。小家伙們在洞中不出來，要等蘭生他們走了后，小母狐貍才讓它們出來。即使是等小母狐貍出現，有時也要等上半天。當時，他感到納悶，沒聽見母狐貍叫喚呀，小家伙們咋就知道外面可能有危險，不出來呢。

有一次，他們將帶來的肉放在狐貍洞口，一會兒，小母狐貍出現了，它先吃一點，然后在洞口轉悠，過一陣子，突然一下竄出來六只小家伙，毛茸茸的，很好玩。蘭生他們都懵了，不知道狐貍是怎么給的信號。這一窩狐貍還在哺乳期，六只小家伙一出來，便拼命吮吸著媽媽甘甜的乳汁。這時，他們才知道，這些天投喂的食物全是小母狐貍吃了，因為它要產奶。

慢慢地，小家伙們不怕人了，小母狐貍也認可了蘭生他們，喂奶的時候，不但不避開他們，喂完奶之后，還在旁邊玩耍。有時候，小母狐貍隨便找個土坡一趴，便瞇著眼睛睡大覺，任由孩子們在他們周邊打打鬧鬧。

經蘭生仔細端詳，發現這一窩小狐貍中，也有老大，老大就很厲害，長得也壯實。還有一只特別膽小的狐貍，一般很少出來，食物也吃得少，導致它發育慢，與它的兄弟姐妹相比，身子也很小。他叫它老幺。六只小家伙同時出來的機會并不多，一兩個月才那么兩三次。

一段時間后，小家伙們開始斷奶，蘭生他們帶去的食物，能咬得動的它們都會吃一點。想著它們的外婆只養了三個孩子，便差點將自己耗盡，現在有六個孩子，小母狐貍怎么養活它們？唯一的辦法，只有加大救助力度，再去的時候，他們有意識地將食物多帶了些，六只小家伙正長身體呢，必須得讓它們吃飽喝足。

為了養好這一窩狐貍，蘭生與國慶、年輪分別去烤雞攤買雞頭、雞腸子等下腳料，攤主聽說他們是救助野生動物，很熱情，免費送給他們，但量不夠。他們又去賣大肉的攤位找，攤主一下子給他積攢了四十多公斤的下腳料。他拿回家后，分袋裝好，將自己的冰柜以及鄰居家的冰箱塞滿了。還有西瓜，也是狐貍喜歡吃的，每次進山，他們都會帶一只大西瓜，自己吃一半，狐貍吃一半。玉琴對狐貍也很上心，家里的食物投喂盡后，將老公買的餅干、方便面偷偷帶去，小家伙們也不挑食，每次吃得連方便面渣渣都不剩。

這狐貍真有點不可思議，雖然它們是雜食性動物，但對吃的東西喜好不一樣，比如上一窩狐貍，也就是小母狐貍和它的兄弟喜歡吃香蕉、桃子，梨等，而這窩小家伙對媽媽小時候愛吃的東西愛搭不理，喜歡板栗、巧克力，還有奶糖。但蘭生主張喂生肉，其他東西只是讓它們吃著玩玩，換個口味。大家細心呵護著這一窩狐貍，生怕它們長得不壯實。如果蘭生投喂少了，玉琴和王燕便說他是小氣鬼。他解釋說，野生動物，都是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的，如果一直靠人工喂養就不對了。在這一點上，他始終堅持著。

后來，投喂成習慣了，每天下午，蘭生、玉琴、王燕、年輪他們幾個人的晚餐，就干脆擺在山梁子對面。王燕最會做飯，不僅口味好量也多，四個人的飯菜通常做八個人的量，吃不完的就留給這些狐貍。有一天，蘭生買了五個馕（新疆的馕有臉盆大），塑料袋裝好放在餐布旁邊。他們正吃著菜呢，小母狐貍走過來，假裝在周邊轉一轉，趁他們不注意，連塑料袋一并叼上就跑。那可是他們的主食。哎，哎，我們還沒吃呢，留一點。蘭生起身去追，追一截子沒追上，倒把王燕、玉琴、年輪三個逗得哈哈大笑。

過了幾天，狐貍突然不見了。蘭生他們四處尋找，在距山梁子很遠的地方，又看到一個窩，小母狐貍在那呢。隨后發現，六只小家伙少了兩只。那時候小家伙們還不能自立，估計是遇害了。被誰吃了呢？那地方有鷹，有大鵟，有草原雕，這些猛禽厲害得很，尤其是草原雕，大小跟金雕差不多，翅膀展開有一米多到兩米。野生動物嘛，適者生存是它們的法則，蘭生也不好去干預。

后來發現還有流浪狗。有一次，流浪狗正在挖狐貍洞，被蘭生碰見，他氣極，開上車便追，可戈壁灘的路坑坑洼洼，車還不及狗跑得快，追不上的，只能嚇它一嚇。這時，他才知道狐貍搬家的原因，是猛禽和狗騷擾到了它們。

流浪狗真可惡，不僅挖狐貍洞，還追鵝喉羚，他就遇到過幾條流浪狗分頭追鵝喉羚，追得鵝喉羚群四散奔逃。想想流浪狗的惡行，他氣不打一處來，馬上給林業公安打電話，建議他們把流浪狗打掉，不想被愛狗人士知道了，他被罵得狗血淋頭。

只有四只小狐貍了，他們的投喂量加大了點，希望小家伙們快快長大。隨后，又發現少了兩只，只剩下強壯的老大和膽子最小的老幺，估計是流浪狗害的。這樣子不行呀，他們天天在狐貍洞周圍守著，怕到最后，連這兩只小家伙也不保。到八月份，小家伙長大了，特別是老大，塊頭比媽媽還大，膽子也大。他們剛放下食物，小母狐貍正要吃呢，老大一下子沖過來，連媽媽都只能靠邊站，但老幺膽子還是小，不敢過來吃東西，要媽媽叼過去，才小口小口地吃一點。

九月初，小母狐貍開始咬老大，這是要趕它走了。動物世界就是這樣，到一定時期，孩子們要離開父母獨立生活，這是成長的經歷。不過，老大很賊，媽媽一趕它，就故意黏著媽媽，臉上親一親，身子蹭一蹭，幫媽媽梳理一下毛發。老幺就只是遠遠地看著，弱小又孤獨，看來它不怎么受媽媽待見。

又過一段時間，天氣開始冷了，狐貍一家三口也分散了。小母狐貍更是極少出現，看來是狐貍的戀愛季節到了，它得去遠方找它的愛侶。蘭生還是天天去山梁子那兒，也偶爾放點食物，連續三十二天，大小狐貍都沒露面，但食物還是吃了。剛開始，他以為是流浪狗吃掉的，后來，他特意將放食物的周邊用沙子鋪平，發現了狐貍腳印，才知道是狐貍吃的，估計是膽小的老幺還留在這里。

到第三十三天，蘭生和玉琴一同進山，在山梁子那兒，他們看見了狐貍。小母狐貍帶著它的老大和老幺，在一個土坡上等著他們，老幺一改平日膽小的毛病，整個身子迎風而立，在金色夕陽的襯托下，渾身毛發金光閃閃。有預感似的，玉琴說，完了，狐貍要走了，這是向我們告別呢。

霎時，蘭生的眼睛霧濕了，他們向狐貍揮了揮手，相顧無言。三只狐貍呆立一陣后，靜靜退下坡去，不一會，在遠處低矮的梭梭柴和沙礫中，三個小小身影越來越遠，逐漸消失在地平線……